莫大先生，是一个普通人
文／六神磊磊
【一】
莫大先生，是一个普通人。
虽然他有身份，是堂堂衡山派的掌门，也算是坐镇一方的大人物。衡山城下的小茶馆里都是关于他的传说，就好像首都咖啡厅里都是些互联网大佬的名字一样。
他还会武功，“衡山五神剑”虽然没学全，但“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”耍得还是很炫的。他还懂音乐，喜欢拉胡琴。
但这些都没有卵用，他仍然是一个普通人。
比如他很容易害怕。普通人的一大特点就是会害怕，因为力量有限，总会碰到惹不起的人。
在小说里，不时出现莫大先生害怕的字眼。比如“心中一凛”、“惊惧惶惑”……
你看其他那些大枭雄、大人物会“惊惧”吗，会“惶惑”吗？风清扬会吗？任我行会吗？绝对不会的。莫大先生会。
当那些强大、暴虐的人当面质问他的时候，他像我们一样害怕。比如左冷禅质问他的时候，他很不争气地“心中一凛”；等发现左冷禅没有确凿证据的时候，他又很不争气地“心中一宽”。
【二】
和我们普通人一样，莫大先生还喜欢打小算盘。
他也会在“面子”和“利害”之间权衡，还会看人下菜碟。
五岳剑派大比剑，他从一早就打起了小算盘：自己既不能“自始至终龟缩不出”，丢了一派掌门的面子，可又万万不能以卵击石，自找没趣，挑战左冷禅和令狐冲。
他默默地评估着每个人的实力，挑选着最合适的对手，先是挑中了泰山的老道玉矶子，“拟和这道人一拚”，后来又挑了华山的岳不群，觉得自己不会输给他。
挑一个中不溜的对手，稀里糊涂打上一架，说得过去，也就是了。这就是莫大先生的小心思。
你瞧这算盘打的，完全和你我一样对不对，甚至可以说有一点鸡贼。
他不愿做出头鸟，懂得明哲保身，不敢当众太过忤逆强权。左冷禅横行无忌时，他不愿公然作对，最多顶撞几句，被左冷禅一威胁，便“哼了一声”，选择了沉默。
当沉默都不行的时候，他会干脆选择消失——嵩山派来杀他的师弟刘正风满门，老幼妇孺都不留，门人弟子也一起杀了，可他选择了消失。
当此时候，他连面子也不顾了。按理说这可是在衡山，是在你莫大的地盘啊，是在你头顶上拉屎啊！就算刘正风和你私人关系再不好，总是兄弟阋于墙，外御其侮吧？
可是莫大呢？大屠杀中从头到尾，踪影全无。
对比一下作为客人的恒山派定逸师太，激于义愤，向刽子手们拍出了愤怒的一掌，以致受伤吐血，再对比一下华山女侠宁中则，后来遭遇强敌，明知不敌，亦要决死的毅勇，莫大先生挺窝囊。衡山派托庇于此人，可说有点不幸。
金庸说他的外表，“猥琐平庸，似是个市井小人”，其实“似”字都多了，有些方面，他实实在在就是个市井小人。
可奇怪的是：为什么那么多人又偏偏喜欢莫大呢，甚至包括金庸自己？
【三】
先有一点，起码莫大不会人云亦云。
别人说的话，他不肯盲信，非要自己调研了、查证了才行。
可别小看这一点，这不容易的。看看今日的网上众生你就知道了。
人人都说令狐冲是人渣、败类、淫贼，结交匪类，还把恒山派的尼姑们都变成了女朋友，带着到处跑。连令狐冲的亲师父都发了公开信，宣布划清界线。
可是莫大偏偏不信，非要亲眼看看。他很快认定：令狐冲是个好人。
那么，他会力排众议，以尊长身份站出来公开帮令狐冲说话么？不会的。他是莫大，不会做这样的事。但他却至少能在汉水之畔，冷酒铺中，对令狐冲说一句：
“来来来，我莫大敬你一杯。”
世人皆欲杀，吾意独怜才。
他认可令狐冲，和向问天、任盈盈的意义不同。莫大可是五岳派的尊长。令狐冲是个念旧、重师门的人，有莫大对他点头，就代表着五岳派没有完全否定、抛弃令狐冲。
事实上，莫大是唯一一个和令狐冲喝酒的五岳派尊长。当天下物议汹汹、故旧相疑之际，人人对令狐冲都是“滚滚滚”，唯独他老人家有一句“来来来”。
不止如此。当人人都说令狐冲是淫贼时，莫大却来了一句：“哼，人家都羡慕你艳福齐天，那又有甚么不好了？”
在当时的名门正派里，人人都装出一副道貌岸然、正人君子的模样，只有莫大说：自己要是年轻二十岁，教我晚晚陪着这许多姑娘，要像你这般守身如玉，那就办不到！
你说他是不是讨人喜欢呢。
所以书上才说，令狐冲“一见到莫大瘦瘦小小的身子，胸中登时感到一阵温暖”。
鬼蜮般的江湖里，能给人温暖的感觉，不容易的。
【四】
莫大还会杀人。
我们习惯了他有一把琴，却忘了琴里藏着剑。
嵩山派的人杀了他师弟满门老少，他躲了，躲得很猥琐。但在大屠杀的那天夜里，刽子手之一的费彬落了单。
这个嵩山的三号人物杀了一天的人，予取予求，杀的太轻松了，太容易了，于是把天下英雄都瞧得小了，以为衡山城里全是猪羊了。
这时，窥伺在侧的莫大来了。他步出了藏身的丛林，缓缓接近了猎物。
费彬看见了他，却并没有在意。莫大？不就是个怯懦的掌门么。我代表着强权，代表着上意，别人难道不只有膜拜么？
可费彬忘记了，那是白天的游戏规则。当费彬信心满满、傲娇至极地问他“刘正风该如何处置”时，莫大答了两个字：“该杀。”然后掣出琴中的剑，直取费彬。
琴中藏剑，剑发琴音。
这是整本《笑傲江湖》里的极诡异、又惊心动魄的一幕。暗夜下，貌似怯懦之人，忽然现出了狰狞面目；形如猥琐的人，猛地显露了金刚形象；看似绝望的黑沉沉大地，竟然有熔岩从缝隙中迸发。
瞬间战罢，莫大插剑入琴，转身而去，只剩下费彬躺在地上，胸口血箭如喷泉射向天空。你喷啊，喷啊，喷着喷着，就会习惯了。
【五】
有本署名古龙的书，叫《那一剑的风情》。这个名字，可以转赠给莫大。
那一剑，不足以让他顶天立地，但已经可以为他正名。
之前说了，他这个人和我们平凡人一样怯懦，一样算计。他也怕强权，也怕暴君。他只有在无人时才敢大放厥词，在黑夜下才敢拔剑相向。
但他却还是守护住了一条底线，我把它叫做“侠”的底线。
在金庸小说里，莫大是一个刚刚及格的“侠”，恰好踏在了线上。再往下降一降，便够不上“侠”这个字了，但要再往上升一升，又需要多出太多的勇毅和担当，他也不会干的。
我们喜欢莫大，可能就是因为这份像我们但又不是我们的气质。他是一个有着庸人气息的侠客，或者说，是有着侠客底色的庸人。
最后，他还说话算话。
“别人不来喝你的喜酒，我莫大偏来喝你三杯。他妈的，怕他个鸟？”这是他曾对令狐冲说的。
数年之后，西湖梅庄，寂静的晚上，在令狐冲和任盈盈的新房外，忽然响起了胡琴曲《凤求凰》。
他一向只奏《潇湘夜雨》，今天破例奏了一曲《凤求凰》。他没有现身喝喜酒，但有这一曲，也算是兑现了一个长辈对小辈的诺言。
实际上，与其说是莫大对令狐冲偏爱，倒不如说是金庸对莫大的偏爱：老小子，我还是给你加戏了。
最后，让我们再重温一下小说里，在汉水之畔，令狐冲告别莫大先生的场景吧，这是《笑傲江湖》里最美的文字之一：
一凝步，向江中望去，只见坐船的窗中透出灯光，倒映在汉水之中，一条黄光，缓缓闪动。身后小酒店中，莫大先生的琴声渐趋低沉，静夜听来，甚是凄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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